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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故事之​关汉卿(二)

文章来源:民风网 更新时间:2024-03-16471

讲中国故事

关汉卿(二)

这一历史剧变,给南方的汉族文人们带来了巨大的震撼。以武力决胜负的时代,战争几乎无法避免,但身在其中的人懂得,那是无法愈合的伤痛。

关汉卿的18部存世杂剧中,有6部借用了战争。《武侯宴》《单鞭夺槊》《西蜀梦》《哭存孝》《单刀会》五部都是历史剧。遥远的时间感,弱化了战争的悲怆。但是《拜月亭》不同,这部以蒙、金更替时期为背景的爱情喜剧,因为战争埋下了无尽的悲伤。剧中不再有对战争正义性的渲染,也没有对战争胜利者的崇拜,只有弱小个体的悲鸣和绝望。

他们无力抵抗,只能“行一步,一叹息”。面对“白骨中原如卧麻”“马到处成平地”的景象,他们如同狂风扫荡下的蚂蚁,“万姓仓皇”。

没有人能选择自己生存的年代,可以选择的,只有如何对待自己的生命。历史洪流中,剑胆雄心已无用武之地,关汉卿选择化剑为笔。

关汉卿一生的大多数时间是在元大都(今北京市区)度过的,这里曾经是金国首都,后来成为元帝国的都城。虽然元帝国努力推行“汉法”,启用汉臣,甚至国号“大元”都是从儒家“五经”的《易经》中取得,但是不同于隋唐之前几百年文化融合期,在元帝国建立之初,各个民族的人即便生活在同一座城市,精神上依然是陌生的。只有沉到市井中,或许还能有呼吸的空间。

书会是一个特别的行业组织,是关汉卿和朋友们交流的平台。他们在这里把酒言欢,讨论现实,抒发情怀,也一起完成创作。元大都里有一个名叫“玉京”的书会,才华横溢的剧作家们时常在这里倾听彼此的声音。

白朴,金朝遗民,幼时饱尝国破家亡之痛,终生不在元朝为官。他的《梧桐雨》,被认为以独特的悲剧审美精神,开启了之后《桃花扇》和《红楼梦》的美学境界。

杨显之,关汉卿的莫逆之交,因善于对他人作品提出中肯意见,被誉为“杨补丁”。他们被统称为“书会才人”。

元大都的戏剧圈里,还有比关汉卿略晚一些,同被誉为“元曲四大家”的马致远等人发起的元贞书会。这是他们自我放逐的地方,也是他们为自己搭建的一片精神避难地。

越来越多的文人汇入了戏曲创作,他们在灯窗下,开始一轮又一轮剧本的竞赛与切磋。也正是从他们开始,杂剧逐渐取代正统的诗文,成为一股新的文学潮流。融入了更多新的元素后,中国文化通过更加多元的渠道保留下来,流传开去。

瓦舍勾栏里,与剧作家们相伴的,还有歌伎艺人。这些女子有着同样杰出的才情,她们能歌善舞,大多还能赋诗作曲。同时,她们也是那个时代戏剧舞台上的主要演员。

在元朝后期,一本名为《青楼集》的元代杂剧演员传记里,记录下了121位杰出女艺人的名字与事迹,数量远远超过同时代的男性艺人。没有她们的表演,就不会有戏剧的完成。那些精彩故事的主角,就无法从剧本里走出来,变为一个个活生生的人。

但因为是女性,几乎没有人注意她们的付出,更没有人欣赏她们的才华。在一个男权社会里,她们是底层中的底层,弱者中的弱者。她们无法为自己做主,甚至无法为自己的痛苦发出一点声音。关汉卿是关爱她们的。现实中的他,没有能力改变她们的命运。在戏剧中,他做到了。他有三分之二的作品,都以女性为主角。这些女性社会地位低下,妓女、婢女、乳娘、农妇、寡妇、寄人篱下的弱女。

现实中,她们毫无例外,都是被渔色猎艳或残酷奴役的对象。但是,在戏里,关汉卿赋予了她们力量。她们聪明、勇敢,并坚持不渝地追寻自己的幸福。

数千年的中国古代社会发展史,几乎是一部父系文化和男权话语独尊的历史。女性的自由、独立与权利,是被遮蔽和压抑的。

关汉卿表现出对女性的关爱,不仅仅因为他与女性的交往,更来于他对女性深刻的认同。在他笔下,女性可以发挥聪明才智,拯救男性,女性可以通过努力,改变自己的命运。而关汉卿对身份平等与权利平等的呼唤,并不仅仅是为女性,也是为自己,为那些“低人一等”的人。

马背上得天下的蒙古人,还没有做好治理天下的全面准备。忽必烈建立元朝后,一直并不排斥汉人,立国的大量制度设计很多都是汉臣的功劳。虽然科举直到帝国中期才恢复,但是此时,朝廷已经开始招募一些汉族文人进入。

只是,整个社会的道德观念、价值取向、文化认知都还有比较大的分歧特别是蒙古贵族,拥有最多的特权,这让他们与普通贫民之间产生了仿佛天壤之别的社会差距。

沿袭了在战争时期买卖奴隶的习惯,元帝国建立后,非法买卖人口的现象依然严重。而这些被买卖的人,又因为社会阶层低下、法度和管理的缺失而无处伸冤。

就如关汉卿戏文所写:“为臣不守法,将官府敢欺压,将妻女敢夺拿,将百姓敢蹅踏。”难道真的是“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,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”?如果天地也如此不公,那天地间还有“理”吗?

关汉卿坚信,“有日月朝暮悬,有鬼神掌着生死权”。他要为那些冤死的人寻一个天理,求一个说法。

关汉卿写过很多个历史剧,那些久远的故事,带着如梦似幻的背影,任由他寄托和表达。但那些隔着时空的呐喊,如同隔靴搔痒,无法触达他深入骨髓的痛楚。

终于,他不想再躲进历史里,他要把那些近在眼前的、真实的痛,直截了当地喊出来。

除了元大都,关汉卿还在苏州、杭州生活了很多年。在江南期间,他决定写一部跟以往不同的戏。几十年的所见所感,在他内心郁结成无法抑制的悲情。所以,他决定不再迎合世俗的欢乐,也不再假装嬉笑怒骂,他要写一部真正的悲剧。

而元朝社会独有的文化宽松环境,也给了他创作的自由空间。他从汉代的民间传说“东海孝妇”取材,但不再借古讽今,而是直接选用元代的现实社会为背景,讲述了主人公窦娥的故事。

窦娥三岁便死了母亲,七岁时,因父亲窦天章进京赶考,缺少盘缠,被卖给蔡婆家做童养媳。婚后不久丈夫病死,窦娥成了寡妇。蔡婆讨债遇险,被张驴儿父子救下,谁知却引狼入室。张驴儿见窦娥年轻貌美,心生歹意,要挟窦娥委身于他。窦娥不惧张驴儿的胁迫,遭其歹毒嫁祸。她耐住了严刑拷打,却因不忍让婆婆受刑而含冤认罪。临死前窦娥发出誓愿,要血溅白练,六月飞雪,三年大旱。她的冤屈感天动地,誓愿竟然实现。被枉杀后的窦娥化作鬼魂,向已经及第为官的父亲痛诉冤情。窦天章悲愤交加,派人彻查此案,终将恶人正法,令窦娥的冤屈得以昭雪。

《窦娥冤》上演后引起了轰动,那个遭遇不幸但始终坚忍善良的女子,那个弱小身躯发出的惊天动地的控诉,永远地留在了历史上。

有日月朝暮悬,有鬼神掌着生死权,天地也,只合把清浊分辨,可怎生糊突了盗跖、颜渊: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,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!天地也,做得个怕硬欺软,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。地也,你不分好歹何为地?天也,你错勘贤愚枉做天!哎,只落得两泪涟涟。

极度绝望的窦娥向天地抗议,她已经不再幻想得到公正,她只想要让六月的江南大雪纷飞,让洁白的雪覆盖她的尸体,为她的冤魂作证。

在各种力量的共谋和欺压下,一个女性遭遇了源源不断的苦难。先是父亲。40两银子卖身为童养媳,为了父亲的前程,窦娥只能接受;接着是婆婆。虽是童养媳,窦娥依然对丈夫充满感情,但逼迫她改嫁的就是婆婆。婆婆的话,她不得不听;接着是男性。张驴儿想霸占窦娥未果,便诬告窦娥毒死他父亲。张驴儿只是一个无赖泼皮,却依然是可以压迫窦娥的男性;接着是官员,太守桃杌既贪且昏,窦娥在公堂上被打得血肉横飞,依旧拒不招认,反而言辞激烈,针锋相对。但一个普通女性,怎么可能是权力的对手?

最后,当窦娥的鬼魂向做了官的父亲诉冤时,窦天章的第一反应是劈头盖脸地斥骂,说她“辱没祖宗世德,又连累我的清名”。父亲并不相信女儿,为女儿洗刷冤情也不是为了公正,只是为自己清官的名声。即便最终翻案,窦娥却并不能死而复生。

这是一部彻头彻尾的悲剧,连沉冤得雪、善恶有报的结局都无法挽回的悲剧。关汉卿要借窦娥,说出世间每一个小人物的冤屈,这其中就有他的冤屈。

他就是窦娥,知道自己的冤和悲永远无法得到申诉和化解。对颠倒黑白的天地鬼神,他只剩了一声惊雷般的喝问,那是他全部的反抗。他的最后一个梦已经破碎了,那是他念念不忘的苍生之苦,救世之梦。

关汉卿渐渐地老了。当年的朋友们纷纷作古,他们的玉京书会也早已人去楼空、尘埃遍地,关汉卿感到落寞而悲凉。

人是会老的,他一生创作了无数鲜活的人物,最终,他以自己为主角,写下一部《不伏老》。在这部自传体意味的散曲中,关汉卿以第一人称总结了自己的人生。

“我玩的是梁园月,饮的是东京酒,赏的是洛阳花,攀的是章台柳。”

“我也会围棋,会蹴鞠,会打围,会插科,会歌舞,会吹弹,会咽作,会吟诗,会双陆。”

“你便是落了我牙,歪了我口,瘸了我腿,折了我手,天赐我几般儿歹症候,尚兀自不肯休!”

“我是个蒸不烂,煮不熟,锤不扁,炒不爆,响珰珰一粒铜豌豆。”

在对自己的调侃里,他又变回了那个任性、狂放、玩世不恭的关汉卿。据说,关汉卿活到高龄才离世。他就像个斗士一样,屏着一口气,把自己选择的道路坚持走到了尽头。

生活在这样一个短暂但独特的历史时期,是他的不幸,也是他的幸运。时代塑造了他,他创作了戏。他在茫然四顾中,忍着疼痛站起来,看见了熙熙攘攘的人世间。他写了许多人的故事,但或许,他只是写了自己的故事。

在“十里扬州风物妍”的清灵委婉之地,有一位“出落着神仙”般的戏曲演员——珠帘秀。她不仅容貌极美,杂剧表演能力更是独步当时,无人可敌。除了出演女性角色,她还能出神入化地反串男角。无论帝王将相,还是贩夫走卒,无不天然老成,惟妙惟肖。

后世梨园界对她推崇备至,她也以才艺赢得了众多文人的尊重与爱慕。据说,她最终选择将终身托付给一个背景模糊的钱塘道士。

关汉卿曾是与她词曲赠答的众多追求者中的一个,《望江亭》《救风尘》都是关汉卿专为珠帘秀写的戏。他们的故事引发过后世很多浪漫的猜想,但其实,后人所了解的也只有这么多。

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叫什么,何时出生,何时逝去,到底经历过什么。和关汉卿一样,她留下的痕迹只和戏剧有关。

传说中,珠帘秀嫁于道士后,就作别了留下过她夺目光彩的舞台,洗净铅华,远离风尘。

他们一起生活了二十年,在她离世后,钱塘道士写下了四句话:“二十年前我共伊,只因彼此太痴迷。忽然四大相离后,你是何人我是谁?”

痴迷于戏的人,经常分不清真实与虚构,分不清哪个是你,哪个是我。对于关汉卿来说,人生是一出戏,更是大梦一场,笑过、哭过、闹过、悲过、来过。

        (原文为纪录片《中国》解说词,略加整理)

         编辑/萧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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