讲中国故事
拓跋宏(二)
在洛阳停留六日后,拓跋宏下令,大军继续南进,但那些被长途跋涉折磨不堪的大臣们实在忍不住了。他们提前跪在出城的路上,劝谏拓跋宏放弃南征。
一向支持皇帝的李冲,这次带头劝阻,说南征并没有取得所有人的同意,只是拓跋宏一意孤行。如果执意南征,他会和大臣们以死相劝。
拓跋宏听完大怒,对大臣们说:我意在经营天下,你们却屡屡怀疑我的大计。斧钺(yuè,古代兵器)不饶人,你们不必再说了。然而,任城王拓跋澄带着群臣,继续苦谏不止,拓跋宏终于调头回城。转身的一刻,拓跋宏知道,精心谋划的大事,就要成了。
他让所有人做选择,要么继续南下,要么迁都洛阳。身心疲惫的群臣最终选了后者,这才是拓跋弘的真正目标。迁都洛阳,是他推行全面汉化的重要一步。预见到迁都的困难,拓跋弘制定了以伐齐之名南下,用既成事实让老臣们就范的策略,由李冲配合行事,拓跋澄从旁策应。
对北魏王朝至关重要的一件大事,就这样定下来了。洛阳位于中原腹地,北邻黄河,伊水和洛水在此交汇,四通八达,经济富庶。自古以来,这里就代表着天下之“中”。
东周、东汉、西晋都曾定都于此,是汉文化和中原政权的核心区,有着极强的象征意义,素有“得洛阳者安天下”之说。洛阳,距离平城有一千多里。迁都至此,意味着鲜卑人不得不割断原先的生活和风俗,彻底融入中原文化。
率大军佯装伐齐的第二年,春回北国大地之际,拓跋宏正式发布诏书,宣布迁都洛阳。他相信,这也是冯太后想看到的结果,但未来之路依然漫长。
拓跋宏正值盛年,英姿勃发,一个宏伟的蓝图已经清晰浮现。他要让鲜卑贵族置身于浓郁的中原氛围中,以文化人。他要让北魏政权快速告别武力蛮强时代,成为文明之邦。他要向天下展示全面继承汉文化的坚决姿态。之后,他将挥师南下,一统江山,成为名副其实的中国天子。
公元494年冬,北魏的文武百官和宫廷机构悉数迁往洛阳,荒废近两百年的洛阳城重新恢复了都城的气息。对大部分从未涉足中原的鲜卑人来说,这是一个新鲜的世界。
鲜卑人为便于骑马游牧,服装紧身且袖子窄,与汉人的宽袍大袖、精美飘逸形成明显反差。汉人对头发、服饰很是注重,待人接物,从言语到举止,都有一套独特的礼仪,这些都让鲜卑人感到好奇。然而,他们又很难融入到汉人的生活中。
巨大的冲突跃然眼前。作为迁都的策划者,拓跋宏无法回避这些现实矛盾。实际上,他并非没有预见,相反,这正是他迁都的原因。他迁的不仅仅是都城,更是文化,他要的不是对立,而是深度地融入汉文化。他相信,这将带来新的生长,绽放新的生机。当然,贯彻原则永远比制定原则困难得多。他决定,先从那些一眼就能看到的差异入手,让改变被所有人感知。
迁都当年的十二月,拓跋宏下诏,要求所有鲜卑人一律改穿汉人服饰,发式也和汉人相统一。半年后,他再次下诏,要求朝臣一律使用汉语。年满三十的,可以逐渐改变;三十岁以下者,必须立即改变。诏书中,他将鲜卑语称为“北语”,将汉语称为“正音”,以表其鲜明立场。
相对于服装发式,改变语言要困难许多。为了立威,拓跋宏在朝堂上拿李冲开刀,说道:李冲居然向我提出,四面八方的人说话不同,谁也不能说自己对。他这么说,就是辜负国家社稷的重托,应该让御史拉出去治罪。李冲赶忙摘掉帽子,磕头谢罪,退了下去。
李冲是改革派,一向为皇上敬重,见他尚且如此,其他人哪还敢再说些什么。紧接着,拓跋宏又下了一道更苛刻的诏书:不许在朝中说鲜卑语,违反者立刻免除官职。
之后,拓跋宏率先垂范,不仅改说汉语,还用汉语创作出许多优美的诗歌,迅速为鲜卑年青一代所模仿。一些鲜卑语也因此融入到汉语言中,丰富了汉语的表现力,影响至今。如汉语中的“哥”字,就是由鲜卑语演化而来。鲜卑民歌个性明亮,率真而雄阔。鲜卑文化的精华,为汉文化注入了鲜活之律。
崇尚儒学的拓跋宏还诏令在洛阳设立国子学、太学,并在东、西、南、北始置四门小学,教授礼乐文化,但这些都是鲜卑人在政策规定下的被动接受,有没有一种方式让人们主动交融呢?
太子已进入适婚年龄,这让拓跋弘再次想到了婚姻伦理的社会作用。南北朝时期讲究门第,即使皇亲贵胄拥有巨大权力,但在社会上,人们仍然习惯以门第姓氏来判断地位高低。
拓跋弘亲自安排了许多拓跋贵族与汉族大姓通婚,并下诏为六个弟弟重新娶了汉族大家之女为妻。通过联姻,拓跋贵族获得了中原士族的认同,也让他们从此血脉相融。短短几年,北魏就焕发出新的气象和格局。
以儒家为代表的汉文化,在洛阳取得了绝对优势,而鲜卑人的迁入,使得以汉文化为主体、并吸收了各族文化的洛阳,再次成为北方乃至整个亚洲的文化中心。
就连以延续文化正统自居的南朝士人,也有人回归北朝,并发出“衣冠士族,并在中原”的感慨。看起来,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。
为了彻底汉化,496年,拓跋弘下令鲜卑贵族全部改为汉姓,其中皇族拓跋氏改姓为元,拓跋宏从此改名为元宏。
然而,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。就在这一年,拓跋宏突然接到一个消息:太子拓跋恂在守旧贵族的教唆下,杀害自己的汉人老师,意欲率领军队返回平城。
盛怒的拓跋宏立刻将太子逮至御前,重重地杖打了百余下。随后,他废除拓跋恂的太子身份,将他迁至河阳关押起来,每日仅以粗衣淡饭相待。
拓跋宏太愤怒了。他低估了反对者的势力,更没想到最先出头的竟然是自己的儿子,自己倾尽心力培养的王朝接班人。伤心与失望击打着拓跋宏,他严惩拓跋恂,不只是怒其不争,也是向反对者示威。
太子事件让北魏保守派与改革派之间的斗争浮出水面。同年冬天,留守平城的鲜卑贵族发动了一起政变,拓跋宏果断派任城王拓跋澄率兵平叛。不久,他又接到密报,称拓跋恂仍与左右密谋反叛。囚禁中的拓拔恂,因此而被赐死。拓跋宏不能容忍大业受阻,哪怕挡在面前的是亲生儿子。
连续的叛乱,让拓跋宏意识到,必须加快前进步伐,否则,复辟与倒退的危机会不断蔓延。他将目光投向了南朝。
这时的南齐政权刚刚经历了一场宫廷内斗,西昌侯萧鸾杀帝篡位,对宗室大开杀戒。以神州正统自居的拓跋宏认为,他有责任纠正南朝的错误,让圣人的德治和光辉普照中国大地。
于是,公元497年,拓跋宏趁南齐内乱,亲率大军二十万南征。南齐,是南北朝时期南朝的第二个政权。公元420年,东晋被刘裕创立的宋取代,南朝开始。公元479年,萧道成取代宋,建立齐,史称南齐。
北魏和南齐的疆域,东部大致以淮河为界,西部以秦岭为界。随着战事的变化,南北的界线来回多次推移。
自迁都洛阳后,拓跋宏发起过多次南征,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每次都能赢,但他必须要往南打。唯有统一天下,才能完成真正意义上的融合。
为了明志,他甚至剃掉了鲜卑人标志性的胡须。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,南征途中的拓跋宏,利用短暂的休憩时间,接近了一个南齐来的使者。这本是他执政生涯中的寻常事务,拓跋宏曾见过无数个使者,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这般令他久久难忘的风华人品。他看起来是那么优雅、有礼,言辞得体,举止有范。这位风神俊逸的谦谦君子,仿佛是圣贤的化身。拓跋宏的内心深处,像是突然被什么击中了。
南齐使者身上散发出来的迷人的儒家气质,令拓跋宏倾倒,这是他一生所向往的中原风范。他冒着巨大的风险迁都,一次次推动汉化改革,无非是为了离眼前所见更近一步。
“白日光天无不曜,江左一隅独未照。”这是拓跋宏在南征途中用汉语写下的一句诗。眼前的使者,正来自“江左一隅”,是他的光芒未曾照拂的地方,但却带着他所神往的耀眼风采,来到了他的面前。有那么一刻,他觉得这位南齐使者,就像是他苦苦追寻的正统。它离自己那么近,几乎已近在咫尺,却又仿佛依然咫尺天涯。历史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,这位本来健壮俊朗的年轻人,在几年里高强度的奔波操劳中,燃烧着自己的生命。
就在这年秋末,南齐皇帝萧鸾驾崩。笃信儒学的拓跋宏下诏称,“礼不伐丧”,引兵而还。一年后(公元499年),三十三岁的拓跋宏再一次南征。因为行军途中的鞍马劳顿,拓跋宏旧病复发,最终在返回洛阳的路上去世,谥号孝文皇帝。在遗嘱中,他仍希望能“复礼万国”。这未酬的壮志,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憾事。
自公元490年独立执政,孝文帝拓跋宏在短短九年时间内,完成了一系列非同一般的壮举。他将北方各民族的健勇无畏之气注入一度颓废的中原文化,重新启动了北方大地新的生机。
他将鲜卑文化的河流汇入到了中原的大江大河,以极具前瞻性的理想,促成了一次史无前例的民族融合。
然而,由于拓跋宏的英年早逝,他所开创的汉化改革还未能尽数完成,深入骨髓。在他身后,北魏政权分裂为东、西两部分,洛阳宫殿也被拆除,这座锦绣之都再次化为一片废墟。
好在,风浪与曲折过后,历史的航线总会被再次纠偏。而从此之后,以汉为主、胡汉融合成为历史发展的主流,融入了大家庭的各民族得到了永生。拓跋宏留下的火种,将在数十年后,照亮中国历史上的一个空前之局,成为隋唐盛世不可或缺的铺陈和奠基。
在这浩大奔涌的历史潮流中,拓跋宏那年轻的身影,显得尤为明朗、矫健。
(原文为纪录片《中国》解说词,略加整理)
编辑/萧文